《掠火》 分卷阅读1 《掠火》吾名蛇精病文案:自娱自乐型虐文。 内容标签:强强虐恋情深情有独钟搜索关键字:主角:薛溪莛,唐弦影┃配角:蔺淮羿,封北漠┃其它:剑网三,苍唐,虐第1章虎水汜『唐』那条河很长,浅。 正晌午的日头明晃晃的,浅水一片碎金闪耀,靠近河岸的地方长满了芦苇,风一吹就起波澜。 不壮阔。 那年盛夏,我也是在这里遇到的他。 时隔数年,我又一次路过太原城,又瞧见这条弯弯的河,比起十八年前,它看起来已经失去了当年那凶悍的模样,快要露出惨败的河床。 岸边依旧是满载的芦苇丛,却大多早已干枯死掉,只有一个空壳站在那里,风吹过去,波澜早已不壮阔。 方才我在驿站换乘时,却瞧见一个熟人,他与我说了一句笑话。 他说:阿莛死了。 我笑笑:滚蛋。 他说:他六年前就死了。 我愣住了。 他看了看我,又说:你可以……去看看他,他埋在李牧祠。 然后他拉着缰绳驾马离开。 说得跟真的一样。 驿站里我换了一匹绝尘,挺金贵的马,这会儿正在一旁拿鼻子扬了扬芦苇丛,立刻就被灰尘呛了个响鼻。 晌午的太阳大得晃眼,落在河里更是晃眼,清清楚楚能照见河底的石头,有深绿色的苔藓还是什么,黏在石头底部,在水里摇晃着招摇。 我看着那条变得浅了许多的河,又看了看对岸的树林,看了看这惨白的天,看了看灰败的地面。 我不知道我该想些什么。 我在河边坐了一下午,努力想从空白的脑海里提炼出有关他的记忆,有关于……我曾经想要忘记的一切。 在我恨上他的那一天,我就想要忘记。 最终我做到了。 而现在我却要再想起来。 世事当真无常也当真不讲理,如此反复作弄芸芸众生。 像我一样渺小微茫却又爱斤斤计较不愿混沌而活的人,构成的芸芸众生。 瞅着那条河发呆了许久,看到有时候会有一只□□,丑陋着发出奇怪的声响,从那浅水溪里蹿出,带出透明闪闪发光的水滴,在空中划过。 夏风里带着一股潮湿的腐草气息。 都变了啊。 只是不知为何,看着这条已经衰败的河,怎么也挪不动脚离开,明明已经都忘记了,鼻子却仿佛能嗅到那年盛夏燥热的气息。 我就是在这里遇到他的。 眼眶酸痛,大概是发呆太久的缘故,我努力抬起手摘下面具,捂住发酸的眼眶。 『你啊……』脑海里终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。 我终于还是没能掩盖一切,忘不掉他的暗示。 像一份陈年旧案的卷宗,像一段不可言说的历史,像当朝者费尽心机掩盖的,天下万人皆知的前朝遗事。 我终于记起那些被我抛弃已久的旧年光景。 那时候,我总是会无奈地笑着,对他说一句『你啊……』再就没了下文。 那时候,他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。 而我,正是爱上了一个傻子的,疯子。 作者有话要说:双视角独白式,阅读注意╮(╯_╰)╭第2章罪『苍』倘若你活在一个谎言里,无论你做什么,都将是个错误。 那是我用这短暂的一生验证的唯一一桩真理。 我很想他。 入了冬,这雪几乎再没有停过,一日冷过一日。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,听人说他回了唐门,又开始做起旧日的生意。 他有很多年没有拿弩,我不知道他近况如何,有没有受伤。 我的精神也一日不如一日。 前些天霜冻,不知觉睡着了却忘记叫人放下门帘,挨了些许冷风,再醒来便直接咳出血来。 这两日却有些好了,便连忙叫人取了笔墨再寄书信。 我与他相识,今年算来,已是第十二年。 一甲子,人便知世间万物,可安然入土,而我们却将人生的最不可遗忘的美好光景,与情,与彼此纠缠。 他成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,我无法否认。 我知他也如此对待我,也正因如此重要,所以他不肯原谅我。 苍云大乱已过去了快要一个月,从那天我受伤,被从鬼门关里被拽回来,军医同万花来的大夫便每日来送一碗漆黑的药,苦到让我早已失去了味觉和嗅觉。 大夫每日针灸,又切脉放血,才渐渐止住了我的咳血。 如今我已和废人并无太多区别,霖哥帮我擦脸髻发时,我可以偷偷从盆中水面瞟见我的模样。 面无血色,神形消瘦。 霖哥问过我,我若是撑不过这个冬天,求来弦影再来看我,却又叫他平添悲伤,却是何道理?他不明白我心中所想。 我亦不明白。 梦里我见到弦影,他一副淡漠的样子,冷冷地看着我。 我不知自己想要如何。 信中所写大多闲言废语,并无一二用处。 我很想他,我很想再见到他。 却大概,见到了,也留不住他。 那是多清醒的一个梦,他就那样仇恨地看着我。 我问他:你恨我吗?他并不答。 可我知道,他恨不得手刃了我。 他恨不得亲手,一刀一刀剐了我。 因为我知道,他曾把所有的爱恋都给予我一人。 是最无可奈何的因果关系。 他没有杀了我,他选择了离开。 可如果他回来再看我一眼,我却不知道说什么才能留住他。 这样悲凉的梦里,我终于崩溃哭出来,在我可悲的短暂的人生里,我曾忍辱负重,我曾冷漠对待别人的鄙夷,我曾一肩担了失去唯一的亲人的寂寞,为了苍云,我什么都认了,可没曾想过,唯有这样一个人,最终让我崩溃。 我想要告饶。 我已经再也承受不住了。 我想求得他的原谅,是因为太爱,我承受不住他的恨。 我承受不住。 那样可悲的梦里,我可悲又可笑的人生该如何收场已经昭然若揭。 我哭着求他原谅我。 可是我醒了。 枕边一片冰凉,哪怕只是个梦,我也没能见到他再对我笑一笑。 我撑起身体坐起来,看到帐外银雪满地,月光明亮,地上半个脚印也无。 他没有来。 这当真是个梦。 我望着西南,望不到,什么也望不到,只有冬夜的寒风伴着碎雪,抖落一袖。 耳畔忽然幻听似的,真真切切想起他往日总是对我弄脏了衣裳时无奈的一声抱怨,带着一声叹息的一句『你啊……』。 我啊。 我最终还是弄丢了他。 第3章冤案『唐』这绝对是我做过最冤的一桩生意。 隔壁五仙教是个经常会闹出幺蛾子的集聚地,堡里接的暗杀,经常和他们有关,不是杀他们,便是他们要杀谁,再或者是因为他们,谁又要杀了另一个谁。 那日我习以为常地接了五仙教的生意,要去纯阳宫杀一个人。 蹲在落满雪的树间我又感叹了一番,不愧是闹妖教和渣男宫。 还好这次纯阳宫里的这位是个修剑宗的,不然我还不一定打得过。 也是命运作弄,我最终瞧见将要被我杀死的,却是个女人。 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。 她身着宽大的白衣,坐在院前。 掌门李道长掐捏着他的白胡子和她说着些什么,大抵是些宽慰的话吧。 那女人娴静的模样,神情淡然,不愧是纯阳宫里教出来的,颇有大家风范。 我觉得我要杀她,纯属是找死。 想起那什么半个小时的镇山河,又或者是覆盖整个纯阳的六合独尊,开挂跟不要钱似的。 况且,一尸两命。 我想回去退了订金便罢,这事做不得,折寿。 但毁退下了订金的任务也是败坏门派名声的一桩坏事。 这人是万万杀不得的,若是杀了传出去,就不是败坏名声的问题,恐怕我唐门就要被列为邪教一员了。 左右都要败坏名声,索性我做一回义士。 偏巧听得掌门朗声道了一句:这位小友,不妨现身一叙。 我蹲在迎客松的枝头,手里摸着飞星的机关,另一手揣在兜里握紧了飞鸢机括。 我说话还是比较识相的,这种识相里带着点怂:掌门午好。 李老爷爷冲我笑笑,摸了摸白胡子:小友午好。 他指着那姑娘问我:阿晴是我门下弟子,性情向来乖巧沉稳,并非惹是生非之人。 小友此番前来要取阿音的性命,其中因缘可否告知贫道?我连忙回:啊我不是……『他不是我夫君。 』那姑娘的声音柔柔的,不卑不亢。 我点头:在下唐门中人,只管取人性命换钱,其中恩怨情由并不知晓。 老爷子微笑起来的样子甚是渗人。 我听得那姑娘三两句便说明了缘由,也不敢细问真假,大义凌然套了几句词儿,就撤退了。 这次从华山上下来我走的是长安的官道,单方面毁了约,不敢托大,却也不敢回堡里。 平日里我堡虽然天天干的都是拿人项上六斤半换钱的生意,不过到底身是江湖门派,有些颜面上过不去的事情还是不做为好。 譬如这次,却是明教的男子勾引了人家纯阳的两口子,那道长抛下自己已有四个月身孕的结发妻子跑了,而那明教男子却阴险狡诈,扮作苗疆人模样哄骗我堡里主事,才有了这笔生意。 如今我却两边都得罪不起。 有掌门在,这纯阳女子杀不掉;从人伦道义上讲,这女子也杀不得;不杀这女子,却又会被那些嘴碎的“江湖正派人士”嘲笑我堡言而无信了。 我顺着官道晃了几日,也并无仇家寻上门,想来纯阳做事也是有些分寸的。 他们想要我把这事情原委散播出去,既清了他纯阳门前雪,又平白给我堡添了堵,他们只需回头打着“清师门”的旗号,丢人也不会丢过嘉陵江。 我堡可委实是难做。 我索性直接向北走,离了官道,从少林绕去关外,打算躲躲风声。 谁爱解释谁解释。 第4章孔雀翎『苍』醒来的一瞬间我是很想直接死了的。 眼睛痛到像揉进了一把石砂,喉咙似乎在内部裂开了,呼吸的微弱气息经过口鼻,胸腔,仔仔细细地扫过身体内部,细微的疼痛从全身各个角落铺天盖地而来。 我竟还活着。 一闭上眼睛就有温热的感觉,安抚着极度酸困的眼球。 我听得有脚步声,大概是霖哥,费力发出了一点声音,他立刻两步走上前,俯身摸了摸我的额头。 低声细语的一句:还是有点烧。 便掀了门帘与门口守卫交代让大夫过来。 我懒得再睁开眼睛,他试我额头温度的动作让我无可避免地想起弦影,我这知觉不甚清晰的身体甚至可以回忆起他手心的温度,他的笑容,他的叮嘱。 倘若你懂得什么叫做腐朽。 就像是一棵被连根拔起的树,茂盛的,枝蔓蜿蜒,茫茫此生一渡数十载,却有一天忽然失去了他的寸金土地,无处驻足。 只落得一个枯萎死去的结局。 一抬起手整个身体就疼痛难忍,身上中箭的部位如同血肉被活生生撕裂一般,我慢慢摸索着把手伸进枕头底下。 一不留神就被暗器的薄刃割破了手指。 我忍着痛把手缩回来,生怕血迹弄脏了孔雀翎的羽毛。 把胳膊搭在床边,我想着等下大概又要被霖哥骂了。 索性睡过去。 再醒来果然看到霖哥黑着脸坐在床边。 他恶狠狠地冲我翻了个巨大的白眼,就再没说话。 打从两个月前,我就开始习惯他不说话就等于没有弦影的消息,这种莫名其妙对我爱答不理的样子。 全苍云最牛逼的副官也就非他莫属。 这就是我在苍云大乱之后醒来的第一天,冬雪静默,帐内一如以往般安静,我没有什么话想说。 帐外有传来伐木和其他人吆喝的声音,霖哥把事务安排的井井有条,狼牙已被逐出关外,叛军也被肃清。 我望着帐顶许久。 最终哑着声音叫了一声哥:长霖,把阿泉叫来。 霖哥梗着脖子装没听见。 我再没说话。 等养好了伤 分卷阅读2 ,就是时候教训教训阿泉那小子,苍云的以后,必须有人来担起这雪原上所有的玄甲兵的使命。 我知我不是一个好的将领。 我的人生就是用来帮渠帅铲除我阿爹的势力,让苍云走上它该走的路。 将来继续做一个镇守边关的守将,斩狼牙,护雁门,一辈子也就这样过了。 实际雁门没了我,还有会别人,毕竟我苍云豪杰如云。 如今我带了觅雪一营军孤守李牧祠,心中却是茫然,我已不知未来该如何形容。 静养的日子十分难捱,营帐里空落落的,我无可避免地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些曾经,即使用书卷缓一缓精神,也会常常走神。 我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盛夏,太原城外虎水汜,那是一条平缓浅薄的小河,河滩上长着一丛一丛茂盛的芦苇。 风轻轻吹过去,起波澜。 我在他背后的矮坡树丛里坐了许久,听着他们在下面吵吵嚷嚷,甚是无趣。 那时候,我只是一个傻子,最终让我铤而走险,丢出玄甲重盾击飞那几把直指向他的弯刀的原因,至今仍旧是个谜。 也许是天太热,日头晒晕了我的眼睛,让我觉得他挺像我未来的一同度过余生的另一半。 也许只是我一时兴起,觉得他的模样挺好看。 也许只是我看到打架手痒,也想去胡闹一通玩玩。 也或者,这就是所谓的命运。 第5章赤塘关『唐』我跟着他走过了整个太原,从南到北。 盛夏的日头硬是扛了整整五天,有时多云,天空发白,也闷热。 我和他各骑了一匹马,默不作声地往北赶路。 默不作声的是我。 他就那么一直东瞅瞅西望望,还时常看着我傻呵呵地笑。 若说他与孩童有什么区别,大概也就是他傻笑的时候不会流口水罢了,傻得程度与未足岁的婴孩倒是有一拼。 他笑起来,眼睛弯弯的眯着。 似乎像真的很开心。 我觉得有趣,也颇有感触,如今乱世,为财为名,却又有几个是为国?当真为国,殿下与君王却躲在马嵬,不知是何道理,乱世里想做一个义士,尚且不如一个傻子活得舒心。 我瞥了他一眼,见他在马背上晃晃悠悠,听着一路蝉鸣,一幅怡然自得的模样,倒也觉精神轻松起来。 我举起弩,捅了捅他穿着玄甲的肩膀:喂。 他回头看我,黑漆漆的眼珠子明亮,一副当真是天真无邪的表情。 我:你叫什么?他想也不想便回答:薛溪莛。 我:哪个溪哪个莛?他忽然间仿佛遇到了很大的难题一般,怔忡地瞅着我,又低头瞅着地面,好像他做了什么错事。 我好奇,一磕马肚子赶上他与他并肩,看到他皱着眉头抬眼看我,眼睛里亮晶晶的好似被我的难题逼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一样。 我:不记得了?他嚅嗫着看我,小声“嗯”了一声,又复低头。 我忍住了摸摸他头顶的想法,一巴掌拍在他肩上,憋着让我呲牙咧嘴的疼,一面宽慰他:没事儿,莫方,等会儿见了你爸爸我问问他。 他乖巧地点点头。 那是第一天,我好不容易想起问问他名字,否则,和一个不爱说话的傻子一同行路,委实沉默地艰难。 那时候我真当他是傻子。 后来我有很多次想起那个夏天,比如觉得他挺有意思的时候,后来喜欢上他的时候,与他成亲的时候,和离开他的时候。 我是个爱较真的人,离开他后,我再也没有让自己去仔细想一想初遇他的这天。 有时候无可避免地眼前浮现他黑漆漆的眼睛,正走着路我都会停下,找个墙把脑袋狠狠地往上撞一会儿。 最后,大概是身体记住了,『薛溪莛』这三个字等同于身体的痛苦,便再也没有主动想起过他。 我把一辈子的恨都拿出来用掉了。 恨得太认真。 以至于如今再回想起他的模样,全身各处都疼痛难忍,我已分辨不出究竟是自己把自己训练出了幻觉,还是真的痛。 我记不得那双眼睛了。 我想再想起来那是什么样的目光,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,一想就会痛。 我从虎水汜上了马,驾马向北走了五天,眼前每一棵树似乎都有些熟悉,却又似乎都有不同。 十八年。 在我蓬头垢面,失魂落魄地再一次走到赤塘关前,眼前的关隘从遥远的雁门带来一丝雪的气息,我终于想起了他的模样。 十八年前,他就站在这里,用粗布裹好了马蹄子,直起身来看着我,用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。 风越来越大,我低头看着自己牵着缰绳的手,粗糙的老茧长满了手掌,我恍然发现,我已同这一路的攀天古木一样老去了。 大风吹散了我鬓边的发,几缕银丝落在手心。 那些遗落在十八年前的所有爱慕,与我一样,只是单纯地被自己打败了。 第6章断笺『苍』有时候我会天真地想,或许他早就知道了呢,凭着他那习惯性谨慎小心的性格。 或许他早就知道了,他只是不说,怕我多心,怕消息走漏,等到我捱到打赢了这场清反贼的突袭,与他坦白时,他会得意地笑笑和我说,全都在他意料之中。 而后我便可以彻底松了这口气,再不用考虑这些麻烦事,和他与往日一样说说笑笑,轻松过活。 十二年了。 十二年,我自认毫无纰漏,却也每时每刻都期望我与他相处时早已出过纰漏。 我盼望他早已心知肚明。 我盼望他早已知晓我所有的无法启齿。 因我日夜难眠早已不止是这十二年,遇到他,再往前,还有十年。 那样浑噩的十年,我从恐惧,孤独,最终长成了一个完美的傻子。 那年装病,躺在病榻上装作昏迷,渠帅派来的大夫按时辰会给我偷偷递过来一颗药,吃了以后便会头痛发烧,时间长一点,全身都会疼痛。 那时我九岁,一个孩子,如何懂得装得完美,总是骗不过那么多双眼的,遂有了这药。 而这药也只能是稍弱的药力,否则我身体承受不起,性命堪忧。 大夫每次解了热毒便会给我偷偷留下药,不过一个时辰,我就会服下,任阿爹再如何猜测,也不会想到问题出在我这里。 热毒反反复复,最终阿爹请了渠帅来,她便有机会说要帮我打通体内脉象,趁机将从少林学来的的锻骨决打入我体内,终究造就了我“忠魂眷顾,铸成神体,奈何窥探天机,被收走了心智”的传说。 自此我仗着自己装痴傻,不再理会旁人,又借着传奇经历,缠着几个营将,把苍云各营的武功学了个精透。 也是我命里有幸,阿爹并未发现我是装出来的,没有阻止过我磨练武学。 少时装傻,到底便宜,只需少说话,不理人,独自傻乐即可,五年时间,我得益于少林功法,武学几乎是一路飞升到了顶层,而这五年里,我唯一怕的就是被人瞧出来端倪,我没有一天睡得安心过,我总是怕我睡着了之后,就会有人躲在我床边,听我会不会说梦话,会不会把一切原委坦白出来。 后来我学会了睡得极其浅,只要有人靠近我方圆百步,我就会醒。 这样极耗心神,我也比旁人睡得更久。 却也是无心得益,阿爹便以为我真成了个除了吃饭练功,就只会睡觉的傻子。 而后的五年,我也越来越自然地适应了这种永远绷成一根线的生活,我没有想过后悔,我没有觉得委屈。 如果不是我,一样会有另外一个人来承受这一切。 境遇给予你的,你觉得是灾难,便是灾难,你觉得是磨练,你就会有所提升,得到助益。 前提是,不考虑私人感情。 一旦考虑到爱情,那一切都完了。 我活到十九岁的时候,已经清清楚楚的明白,什么是我不该妄想的,什么是责任,什么是使命。 而我却十分清醒地,救了他,然后十分清醒地把他带回了苍云。 在他走了之后,我总是回想起初遇他时的场景。 在他目瞪口呆地看我赶走了那些追杀他的人,我一把握住他的手腕,我用我练习了十年的,最完美的如同稚子一样痴傻的笑,对他傻笑了一阵。 我说:走!他没有躲开,他也没有质疑,更没有拒绝。 一切就像在很久很久以前,混沌洪荒时约好了一样,我会在这里等着,遇到这个人,然后把他带回家。 我庆幸,我在最好的时候遇到他。 我也恨,他在他最好的时候遇上了我。 整整十二年,在书信上能写的,却寥寥无几。 灯盏昏暗,帐外大雪纷飞。 我的记忆里空余一片蝉噪的暑夏,赤塘关前勒马,苍云终年大雪的气息从前方关隘传来。 他没有说话,半张脸藏在银色的面具下。 良久,他回头看了我一眼,眼里带着些许笑意。 那一瞬间我只觉得,以往茫茫看不透的人生仿佛已经走到了尽头,而这尽头处,不过一马,一关,与一人。 在我人生最好的时候,我得到了最好的一件事,就是他也爱我。 第7章毫厘『唐』冬天冷起来比幽冥渊更冷,但是很美,大雪覆地,日头像是被冻在冰里的一幅画。 我在驻地北边挖千里香和芍药时,阿莛就坐在一旁,呆呆地坐着,呆呆地望天,或者呆呆地瞧着我。 从太原过来不到一个月,我整日无所事事到了极点,采药搓点飞鱼丸纳元丹截元丹之类的瞅见大营有人要,就白送。 苍云堡附近地像被冻住了一样,长不出什么好东西,每次采药我都是溜达到古战场附近,才看到那些可怜在冷风里簌簌发抖的花草。 后来就在他家后院挖了一片田,自己种草药。 多数嫩枝受不得冻,死的死残的残,戳在满地粘着冻霜的泥地里,颇是可怜。 再后来,我用毡布搭起了棚子。 阿莛几次被我赶出棚子,他个二傻子,完全不懂怎么伺候药草,掐坏我几株长势正好的茯苓。 上午日头高升,阿莛就会急急忙忙来掀了毡布,让药草晒一晒光。 我就不得睡懒觉,只能起来点上碳堆暖地,不然就会冻坏好不容易长出来的嫩根。 忙活完才洗漱吃饭。 这日子过得却也是惬意到有些心虚,时逢乱世,各地动荡,朝野混乱,江湖好似一锅乱七八糟的稀粥,硬生生地倒人胃口,而我却在关外种花。 懒散地实在有点不像话。 阿莛也实在是比我更懒散,有时候我和别的营的人吐槽,他们却斜眼瞟了我一眼,说:一个傻子,你能指望他做什么?然后他们好像很扫兴一样,三三两两离开。 我说不上到底是一种什么心情,好像是自己被人当面骂了傻逼一样,脱口而出回了一句『滚你娘的』。 然而我回头看他的时候,他总是老老实实地蹲在不远处,手里玩着草叶或者石子,头都不抬一下。 我走过去:薛溪莛。 他抬头。 我:你是傻子吗?他犹豫地想了一会儿,点头。 我就觉得后脑勺一股无名火直接蹿到嗓子眼里:谁他妈说你傻子了?他妈的谁再说你是傻子你就揍他听见没?他又犹豫了一会儿,说:我阿爹也说我是傻子的。 那天我的芍药冻死了十株。 我在他阿爹的大帐里呆到半夜,忘了我的芍药。 我是个孤儿,是个从来不需要别人可怜我,也不允许别人看轻我的人,我曾认为,即使是个傻子,他也是有自己的思想的。 可见我阅历浅薄,并没有真正做一个脑子有问题的傻子,对我来说也是个缺憾。 他阿爹说,阿莛长这么大,从来不会觉得得不到什么东西而苦恼,每个人活着都会有自己的路要走,他觉得自己怎么样算开心,他就怎么活,他听不懂别人说他是傻子是不好的话,又何必让他懂得?然而那时候我尚且年轻,气盛,且自持傲物,我对阿莛有好感,不愿别人说他不好。 最终他阿爹同我说,没有谁能护得了谁一辈子,你能你上不能别逼逼。 我就不逼逼了,我就一往无前了。 恋慕,相守,眷属,同仇,共世,一墓伴长眠。 这是我设想的人生,而我却在半路走失,找不到回去的路。 有些可笑。 我曾一直一厢情愿地认为,我是那个能护他一辈子的人,没想到最后才发现,原来都只是我的误会。 哈。 我活的像个笑话。 第 分卷阅读3 8章战事『苍』人生要长成什么样,才可以算作『镌刻』二字。 有痛,有喜,而后悟。 我却时时刻刻在『误』中徘徊,寻不得出口,寻得了,也只得站在迷宫内,看着他毫不知情的模样,一步也迈不出这道关口。 他在那关外,阳春三月,草长莺飞。 我在这关内,尸横遍野,血染冰封。 他看似冷漠的模样,在我眼里却像个太阳。 他走后不过一旬,行动就开始了,我再也没能有时间想一想我究竟要如何处理和他之间的事。 『世事无奈』,说起来不过这四个字,当真去经历时,其中滋味只有自己能懂。 李牧祠边下了大旗,我成了一个活靶子,日夜不得安宁,夜里奇袭总会出其不意地来几波,日头刚挂上白蒙蒙的天,便又要行军。 初期的两个月里我们一直在迂回。 伤亡少,对方势头逐渐疲惫,我方士气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,总能听到有的急性子兄弟摔刀怒骂,受不得这窝囊气。 我叫霖哥带人去安抚了,没有罚人,日夜书信与渠帅报备,审度次日的路线。 霖哥的那位兄弟,从天策西边驻地赶过来,悄没声地做我们的援军,却是直接和霖哥带出去的分部一同做一支奇袭军。 那哥们我见过几次,性格孤傲,审时度势却很有天策老一代的风骨。 后来听霖哥说起,这位将军姓蔺,名淮羿,字肃歌。 他家里几代忠良,从唐初家里就在天策府里吃府兵粮,家里没入大营的就在府南边种地。 我曾想让霖哥带玄甲营大军,他与我做了十多年的副官,幼时他没少教我兵法。 可惜他并不领情,大约是我与弦影的因由给他留下了阴影,他觉得带兵带到副将就够,趁早就选了一个天赋奇才的小子,推给我让我教。 这人便是阿泉了。 阿泉随渠帅姓了燕,他原是长安城一户富庶人家的二公子,自小饱读诗书,思维却不落俗套,兵事国事皆有自己的见解。 然而他家中父辈在朝为官,不谋国事,投靠了安禄山,阿泉毅然离家,一路用尽了盘缠,便吃着百家饭寻到雁门关。 他来时已是十多年前,那时他尚且年幼,还未及冠,一身朴素麻衣,小脸脏兮兮的,张嘴却是一口地道的长安话,字正腔圆言辞得体。 渠帅听了缘由,收了他,给他起名叫燕泽,他本名里带个泉字,我们便叫他阿泉,后来再问他本名,他却不愿说了。 腊八节的时候雪又不情不愿地下了一阵子,雪下的有些静,许久才能听到有积的厚的雪,从帐顶滑落碎在地上的轻微声响。 阿泉在帐里对着兵书直皱眉,轩辕将军正襟危坐两眼瞅着他,像个严苛的夫子。 我看了不过半柱香时间,就两眼酸困,揣着手阖了眼。 去年腊八,吃粥的时候弦影还与我抢碗里的花生。 我窝在毡毯里,再一次想起他走的那天,没有雪,也没有风,天色低沉昏暗,云底像沾了墨汁。 我看到他咬着牙的模样,看到他眼里的恨意。 我上前一步,他便往后退了一步。 他说:薛溪莛,我从未想过,你竟是如此可怕。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,有些哑,声线忽然颤抖起来,他两眼无神地望着我,仿佛无意识地重复了一句。 他说:你太可怕……他又往后退了一步,几乎摔倒,脸色青白,慌张地盯着我,生怕我会靠近他一般。 他就站在那里。 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,比如渠帅找到我,告诉我阿爹背地里做了些什么事的时候,再比如她又告诉我我并非阿爹的亲生孩子的时候。 我知道这种感觉。 可是直到那天,我看着他脸色发白的模样,我惊讶我竟然从来没有为他想过他知晓一切时的感受。 我明明已经经历过。 却一直心存侥幸。 是啊,我很可怕,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变成这么可怕的一个人。 连我自己都对自己失望。 他咬着牙看着我,在眼泪落下之前,便仓皇逃离。 这就是我终日如履薄冰,战战兢兢维持了十二年的感情最终的结局。 他走的时候初冬的第一场雪还没有落下来。 第十二年的腊八,我也没有喝粥,我窝在大帐里,闭眼复习了他的模样,睁开眼时嘴里几乎咬出血来,手心里也攥出深深的痕迹。 这功课我做了许多次。 十二年的相濡以沫,最终毁在我自己手里,无人能知这份感情是否还有未来可言。 毡布的厚帘缝隙间吹进来细碎的雪,很快就融化了。 我忽然有点开心。 大概是因为忽然想起,他好像真的很爱吃花生。 第9章千里『唐』后来我用很长时间才了解到其中缘由究竟有多曲折。 旁人的解释,让我漠然。 我不知道现在再知晓这些缘由,还有什么用处,他不告诉我这些隐情,他究竟是怎么想的,是保护,还是自私,我一点也不想知道。 我累了。 他带着所有的秘密躺进这合葬的墓里,里面有没有我的地方,我都不知道。 六年的风霜雨雪,他是否知晓,我亲手刻下的『生则共命,死亦同穴』这八个字,早已被消磨到看不清楚。 他躺在我十多年前最渴求的一个愿望里。 可我尚且不清楚,他在离开的时候,有没有觉得失望。 那年冬日静默,雪悬而未落,我转身离开了这个被我寄托了所有未来的地方,我的爱,我的意,我的最期盼的人生。 再走到赤塘关前,大雪毫无预警地落下。 我来时,夏日炎炎,蝉鸣悠长,一路苜蓿杏花醉。 我走时,大雪封关,枯枝蜿蜒指着苍天,一片死寂。 我仿佛失去了什么,又好像什么都没失去,只是做了一场梦,两袖清风地来,不带一物地去。 而我如今回来了,夏日燥热,却也是一片死寂。 只剩我一个人了。 我在他坟前坐了一十三天,我不知该想些什么,我的恨或者爱,忽然没有了意义。 我看到他的坟前,不知是谁栽了几棵芍药,茯苓,相思子,却也日夜受冻,即将枯萎死去了。 倘若这是故事的终点,我想再看他一眼,我想再触碰到他的模样,六年的光景,我已经很难想起他的眉眼,想起他手心的温度。 我费尽心机最终忘记了我此生最宝贵的记忆,甚至是他的声音。 这太令人绝望。 天晴,夏天,没有一丝风,阳光刺着眼睛,我只能感觉到从骨骼最深处传来的疲惫。 像是一场巨大的灾难。 山崩地裂,而我在其中,被折断,被碾成粉末,身体每一寸都痛不欲生,却活着。 我为何活着?你究竟是有多残忍,将我置于这样的境地里,你可曾有过一丁点不忍,你若有一丝不忍,你我何苦走到今天的境地。 我累了,我很累了。 我靠在碑上,冰冷坚硬,似往日靠着他一身玄甲,呆傻的像棵树。 我把他种在我的生命里。 他却枯萎倾塌在我的心口上。 第10章死『苍』那时候我还年轻着,还未从『年轻』二字中挣扎脱出。 人世困顿,寂寞凄楚,经历过,也不曾有真正实在的感悟。 我只知道,人是一种神经强悍的生物,只要没有死,任何苦难都可以承受住。 即使面对死亡,也可以险中求生。 弦影走了有一个月,我每日查看军报,对着几份不同的地图冥思苦想,时间竟然就这么捱过去了。 起初阿泉想派人出去寻他,后被我撤回。 战乱时候递封信都难,更何况是去寻人,再者苍云危难关头,我又怎能浪费物资与兵力处理自己的私事。 撤回的当天,已是出了雁门关,距离霖哥和轩辕将军埋伏的地点已是不远,最多一天脚程。 这次的营地所用材料皆是破旧之物,弟兄们在外边等着,营中三位副将在我大营里拿了最后的一份地图。 到底是谁的名字终将从这茫茫人世上抹去,最多不过三天,便要见个分晓。 我走出大营,遥望南方,溪水对岸的营地里,也站着一个一身玄甲的人,那是做了几十年“我的父亲”的人。 我终究不能体会到此时我该是什么样的心情。 很多年之前我就知道自己非他亲生,然而他待我一向很好。 他在遥远的地方,也孤独地站着,望向我。 我不知那日我呆立了有多久,我忽然觉得累了。 我只是忽然觉得累了。 我为了一句“清除叛军”,彻底改变了自己的人生,幼时“父亲”曾与我读过孝经,我闲枯燥,每每睡着,他也不曾埋怨过我。 那时候我趴在他膝头,和天底下所有的孩子一样。 而现在我们中间隔着一条河,互相望着,却永远不可能向对方跨出一步。 我一直记得有一年中秋,关里四处张灯结彩,一派热闹景象,他坐在院中,对月斟酒,他忽然对我说,他百年之后,想葬在东陉关外。 我问他为什么。 他说关外大雪美,独坐一望数千年。 那时候我不懂他,如今我依旧不能懂他,我累了,我也没有时间去明白他内心的想法。 我只是感觉到有一种,仿佛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人的孤独感。 落日余晖给雪地染了一层淡淡的金色,我隔着长河遥望他的身影,他还没有死在我刀下,而我却发现,我已然失去了真实属于我的一切。 所谓亲情,爱情。 所谓的,我自己。 何等的可悲,大丈夫未能战死沙场,却已经活成了一具空壳。 三个副将从身后大营走出,带着三个中营兵力分散三个方向离开。 我仍旧站在冰冻的河岸,不多时,他那边的探子就向他通报了我这边的情况。 他也在对岸站了许久。 一直到阿泉牵了我的马过来,我扯着缰绳,最后回头看了他一眼,落日已经完全沉落西山,雪地上一片冷漠的蓝色,像一汪望不到边的大海。 他像溺水的人,在那片单薄的营地里长久地伫立着。 我们终于变成了一个孤独的人,和另一个孤独的人,没有血缘关系却浓于水的亲情,并且可以预见到不远的未来,彼此带着这份酝酿了几十年的亲情互相厮杀。 我们终于获得了人生中最孤独的寂寞。 那一瞬间我很想就这样死去。 然而我没有。 我已经把自己困在了一个看不到的囚笼里,没有人能明白我的求救。 直到那天,他手里的陌刀捅进了我的心口。 那是个晴天。 大雪停了,我看到明晃晃的太阳,地上冻雪的气息有些清香,不染一尘。 天很蓝。 古战场里尸横遍野,血骸满地。 一支写着『薛』字的大旗在烈烈狂风里翻卷如龙。 在他把陌刀捅进我心口的瞬间,我已看到几把刀剑从身后将他刺穿。 这是我未曾预料到的结局。 我和他双双跪倒,我耳朵里什么都听不到,视野里只有被血染得脏兮兮的地面,我看见了他,他也望着我。 我看到他身上的血。 喷薄而出,生命里所有可以被称作是『生命』的东西,就在此刻,从我和他身上,争先恐后地离开。 我忽然觉得解脱。 也忽然明白什么是真正的亲情,我知他做的事,早晚要死在我手里,我知我非他亲生骨肉,我装作痴傻十几年,我以为在我心中他已经和一个路人无异。 我知道我要杀了他。 这件事我知晓了数十年。 我以为我对他是没有感情的,此刻我也没有任何痛心的感觉,只是不知为何忽然落泪。 他要死了。 我看到他鬓边的白发。 他已经很老了。 可是他就要死去了,他没有死在苍云堡内卧榻之上,我知道他们会把他枭首悬于城墙之上,残尸丢出关外喂狼。 我记得那年他同我说,他想埋在东陉关外,关外大雪纷飞,坐看云起时,一望数千年。 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叫过他阿爹了。 我的阿爹,原来已经这么老了。 第11章嫁『唐』好运气总是要还的,没还回去之前,你总是会以为,自己就是那个好运气的人,这下就可以愉快地过这样满意的生活了。 我就这么愉快了很多年。 十二年,太容易,时间一转眼就匆匆忙忙从眼前过去了 分卷阅读4 ,我以为我们会这样,太过容易地过完一辈子,是慢一点也好,是快一点也罢,总归是在一起,怎么过都会觉得满意。 却不成想这种容易也是有期限的。 成亲那天是冬至。 冬至是要吃饺子的,关外特有的羊肉饺子,个头大的像包子,还有就是烤的羊肉。 这婚宴着实有趣,倒像是一场全羊宴。 阿莛离了那身玄甲就要死了似的,浑身不自在,最后还是把玄甲衣还给他了。 带他的哥们有个叫封北陌的,趁他不注意,抱走了他的刀盾,他愣愣地站在边上,两眼瞅着他的刀盾,看上去十分紧张。 也是,他离了他的刀盾就跟鹰爪下的兔子一样怂。 我身上这件样貌奇异的礼服,是他阿爹托人去买的苏绣。 那是我这一生过得最好的一天,大雪,无风,花瓣一样大片的雪瓣从白茫茫的天空飘飘荡荡,似乎还带着暖意一样。 雁门校场上,大红布的桌子摆了几百桌,热闹,喧嚣。 都是他阿爹一手操办的。 拜堂时他阿爹脸上满脸喜色,与天底下所有的父亲并无不同,每当我回想起这一天,我很难将他与一个叛军首领的角色联系起来。 平淡地活到一个平凡的像梦境的世界,我有了亲眷,有了家人,有了共度一生的某个特定的名字,将来我的名字会与这个名字刻在同一块碑上。 无论是生是死,我已决定和他不再分离。 那时候,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想要离开他,至少,不是我先离开。 我堡里人向来如此,是谁,就一定是谁。 这话我在洞房花烛夜亲口对他说过。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把这种所谓的『誓言』一样的东西放在心上。 我许久再没能过上那样安稳的日子。 安稳,简单。 大雪的夜里,整个苍云像是被藏到了一处世外桃源一样安静,听不到其他人的声音。 许久才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奇怪的鸟叫,低沉的,带着温和婉转的旋律。 我掀了自己的衣裳,然后就去掀他的,他就傻愣愣地盘腿坐着看我。 拽掉他的白毛的时候他还抬手摸摸头。 第一个吻落在他的额头上,他疑惑地“嗯”了一声。 若你可知岁月兀长,生死不过三万天,从其中某一天开始,你会想要把自己变成一颗牢牢扎根在土里的一棵树。 为了与另一棵树,风雨同根,共度春秋,若是天塌下来,便一同粉身碎骨,零落成泥。 人,往往就是这么可笑。 你总会觉得现在这一刻,即将成为永恒。 在我撩拨他,抚摸他的身体,带着陌生而渴求的期望,在我生涩地用他实验什么叫做接吻,在我带着即将突破极限的心跳去触碰他的时候。 我以为,这就是可以触碰到的永恒。 以及,在我舍不得他疼,看着他被憋的无法发泄,豁出去坐上去的时候。 可我从未知晓,那个像一个真正的傻子一样,眼睛都被憋绿了,摁住我就一通乱拱,把事发现场搞得像杀了人一样的那个傻子。 他是骗我的。 我就这么安心地,安稳地跟他过日子。 安稳到像沉睡,即使后来已经离安禄山瞎几把折腾过去了有十几年的光景。 我再摸弩,已是隔了浮生半世,我把自己活得像一枝浮朽草叶,像攀着一颗巨树要摸上天宫神诋的藤蔓。 我曾经想活得像一棵树,与他比肩而立,却不成想,人越活越倒退,我最终只是一枝无力的藤蔓。 如此活生生地把自己从这棵树上扯下来,伤筋动骨,自行流放千里,再也找不到自己活着的意义。 我只剩茫然。 第12章家『苍』我一生纷杂再无多说的意义。 总共不过一句『我活该』。 我这一生过得最好的,不过短短十几年。 十几年,听上去似乎很漫长,站在人生的终结时,却发现不过是如昙花一现,如一朵积不出雨的云,很容易就被风吹散了。 想来不过只三十载,过得最好的那天,大概就是与弦影成亲的那天。 那天的雪下得很大。 没有风的雪天,是苍云最美的样子,地上满满长着结满霜冻的草,被修饰成一片纯白的草原。 鹅毛大雪从万丈高空缓缓落下。 如今想来,那天拜堂我并没有故意装作是个傻子,我只是单纯不知道该做什么。 我看到弦影一身大红的衣骑在马上,宽大的袖口和领口都镶着一圈纯白的羊毛,趁得他的侧脸看上去温和了许多。 他还戴着那只面具。 我与他认识的第二年成的亲,他是个认真严谨到有些强迫症的人,我从未见过他摘下面具的模样,倒也是个专业的唐门。 想来惊羽堂教出来的必然是资质上乘之人,我到底是交了什么好运气。 胡思乱想着,他早已策马到我身旁,伸手揉了一把我脑袋上的白毛,我才晃过神来,跟着上了马,好奇地盯着他看。 大红的锦缎裁的衣,趁得他肌肤如雪,又映着淡淡的红,我看呆了。 他挑眉:成亲你倒是自在,亏的是傻,竟然不觉得害臊。 哦难道他是会有点害羞的吗?我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他,咽了咽口水。 他不自然地别过目光,不看我。 我仔细打量了他的模样,雁门关内外不太平,他平日总是穿着一身唐门的装备,今日成亲,他少有地摘了手套,我看到他挽着缰绳的手,白皙纤长。 跟着一群凑热闹的弟兄组成的迎亲队伍,在城墙上绕着苍云堡敲锣打鼓地闹了一通,酒席就摆在平日的练武场上,弟兄们热热闹闹地开始吃酒。 我与弦影下了马,在阿爹面前拜了堂。 那便是我一生最好的一天,像一场做不完的梦,我两眼望着弦影,他身着红衣脸颊绯红的模样,后来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中。 我无数次梦到那个洞房花烛的夜里,他站在挂满红布布置得分外喜庆的屋里,终于摘下了他的面具。 我无数次梦到,那时他把面具递给我,他说『我唐门的人,认定了是谁就是谁,你虽然大概不能懂,你只要知道,我会一辈子对你好就行』,末了还凑近我盯着我,问『听得懂吗?』后来在梦里,他要把那面具抢回去,他说『薛溪莛,你怎么能骗我?』在我的臆想里,在我期望的结局里,他即使暴怒,即使哭闹,即使打我骂我,可最后还是没能逃出我的怀抱。 那是我给他准备的结局。 大概是人无可奈何时总会白日做梦,还在想着结局之类的东西,总会好的,总会解决的。 我梦到他哭着骂我,他说『你怎么敢骗我?』我说我不敢了,我再也不敢了,我错了,原谅我吧。 我抱着他不撒手,最后他哭累了,睡着了,我就赢了。 我可真不要脸。 事实却总是突破幻想的极限,让人突然懵到手足无措。 他发现我的那天,他没有闹,也没有哭,没有骂我,也没有打我。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。 一直到他离开,我也没有看到他的眼泪。 是啊,他从来不是一个软弱到会哭的人,我是故意忘记了,还是根本不敢设想?我的自私到极点的人生,就此停留在了那些白日做梦里。 我给他准备好的结局,就是被迫原谅我。 你爱我啊,你爱我,原谅我,好不好。 一直到后来,我在梦里再看到他,他忽然说,『我不会再爱你了,薛溪莛,我恨你。 』再后来,我再也梦不到他。 我的梦里,空余那年红衣华服袖间,他白皙纤长挽着缰绳的手。 我的梦里,只有我平生夙愿终得偿,我握着他的手,吻着他红衣的肩头,重诺一句我一生最奢侈的期盼。 『执子之手,与子偕老。 』第13章缺席『唐』原来我很久以前就已经老去了。 天那么高,永远不会掉下来,我们也不会有一个机会可以证实所谓『至死不渝』的爱情。 即使他已经死了。 我在李牧祠那座坟山对面的大营旁盖了间茅草屋住下了,苍云的夏天,天上没有一丝云,阳光刺眼,远山荒芜。 听闻中原依旧不太平,恶人与浩气甚至一路打到了戈壁。 我把听得的奇闻都说与他听,尚未得到什么回馈。 趁着气候尚可,我在屋旁围了一块地,种了芍药千里香,茯苓远志,苜蓿开紫花,甜象草喂马。 一朵彼岸花,和一株相思子。 中原战乱,武林腥风血雨,阵营刀剑无情,朝堂皇室厮杀。 十八年的光景漫长,那年太原城河岸边与他并肩策马而过的年少轻狂,早已被消磨成旧年残卷。 而我依旧在关外种花。 冬雪煮水亦或是夏蝉鸣噪,他的碑在对面山丘上,长久伫立,与我对望无言。 河汉星垂,红尘寂阔,草粟枯黄有德泰,然,风流万千无一等。 我已说不上再有任何执念可言。 日复一日昼短夜长,有时长夜里漆黑天幕远处泛起奇异的霞光,我总会披上衣服与他席地而坐,偶尔说一两句我也听不明白的话。 大雪,立春,惊蛰,谷雨,立夏,大暑,立秋,寒露,立冬,又复大雪。 生死不过三万天,我们却彼此走失,与说好的未来终究失之交臂。 我缺席了与他同眠的结局,他缺席了与我共命的人生。 冻土怎安眠,我有许多年未见他,不晓得这碑下是否还是我熟识的模样,抑或只剩一把白骨,披玄甲,握刀盾,烈烈狂风卷战旗,煞气沾身无人敢挡。 第三年,那青石的墓碑已有些残破,可以看得到有细碎的裂痕。 第四年,碑的左上角莫名其妙地磕破了,兴许是我不在的时候有什么动物来过。 第五年,字迹残缺,我已看不出它原来的模样。 第六年,像河堤一旦决口就会被冲散地一塌糊涂,那碑看起来像一块形状任性的怪石。 第七年,我身上旧疾犯了,很难常去看看那碑成了什么模样,兴许是塌了罢。 第八年,我眼神也越来越差,身上更是时常疼痛。 药园荒废了有一年多,起初长了些杂草,后来全都冻死在地里,如今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。 第九年,我已经想不起来他的样子了。 我已经和最初相遇的时光一起,从分离的一刻开始,就已经老去了。 我唯一还记得的,就是我爱他。 第十年,我已记不清了,原来已经是第十年了。 每当大雪落下来,身上就会疼痛难忍,我坐在茅屋前,远远的看过去,对面山上白茫茫一片落雪,他葬在哪个方位,我记不清了。 大雪很好,苍云过了这十年,还是苍云,他还是他,我也还是我。 我觉得很好。 雪落一身,我也等到了与他白首的这一天,我没有任何遗憾。 只是,你啊……走得慢些,等等我可好。 第14章命途轻阔『苍』书信已存满一箱。 我与阿泉说,每旬一封,莫要间断,不管弦影去了哪里,信寄到唐家堡即可。 说罢又自顾自研墨,继续写信。 咳出了血弄脏了信纸,便揉了重写。 时日无多,我已顾不上许多,我有很多话想要和他说,往日他在我身边时,我没法说,最终只得把自己写成了一部陈年的故事。 红尘浩瀚刀光中,于隙间苟延残喘,残生终将萧索,『潦草』二字尚未可究其一二分零落。 可我记得与他在一起的每一天。 每一天候着日落西山的那一刻,我都怀着一种可悲的末日狂欢的心情,想着今夜若我睡着了,兴许再也不会醒过来,他与阎王爷的小鬼,到底谁会来的早一些。 又或者,他再也不会来。 霖哥日夜在外奔波,我无事可做,整日睡了又睡,脑袋里空荡荡的。 后来我一时兴起,画了幅山河长卷。 我曾一直有一个愿望,希望终有一天我可以和平常的一个人一样,带着心爱的人,走遍万里山河。 我活得够久了。 却一直不曾做过一天真实的自己。 在我的性格上建立的这个角色像一层长在身上皮,终有一日融入骨髓,我避无可避。 我在这层桎梏下,却未曾忘记过我想要与他做一对最平凡的眷侣,游历大唐,去见见不曾见过的风景,去遇见他游走在人间四季的模样,那大概是我能想得到最好的风景。 春水在五月份才会苏醒,而我眼前尚是一层厚重的冰海。 山河大好,草长莺飞,嫩柳新 分卷阅读5 绿,迎春遍野,他终于去了我再也到不了的世界。 苍云一天比一天安稳,大局已定,兵将日夜专心操练,有时候天气好,阿泉掀开帐帘,我远远地看到校兵场上的人群,喊着号子震天动地。 渠帅的指令我直接交给了阿泉,他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会儿,才接了。 炉火的温度我几乎感受不到,喉咙疼痛,伤口的内部又开始撕扯一般变得火辣辣的。 仲春景色没有多大变化,只是日头一直高照着,覆雪渐融,露出土壤,空气里带着潮湿泥土的气息。 有些湿冷,我一咳起来就没完没了,时常连肺里的血也咳出来,脑袋整日发昏,没什么力气,只能靠在案前,写字时常手抖,我想再给他留些什么话,却总是写成一桌潦草的墨迹。 书里有很多话来形容这样的情形。 时日无多。 大限将至。 抑或,只是『等死』二字。 我仍旧残存着可笑的期盼,盼他再瞧我一眼,盼他还愿做那个拾我遗骨之人。 在我十二年前虎水汜边初见他在芦苇荡中执弩而立,我便想要将他带回家,岁月静好,相濡以沫,百年之后,同眠一穴。 最终我却一事无成,辜负了大好河山,辜负了春秋年岁,也辜负了我与他所有期望的人生。 我快要离开了,这将要到来的诀别也彻底辜负了他曾寄托于我的未来,于是他没有回来,我也不必再找原谅自己的理由。 天气很好,我已无福消受。 我在李牧祠边的大营等了肆拾叁天,最终仍是没等来他拾我的遗骨,八年前他亲手刻的合葬碑立在坟头,霖哥把我抱进墓里,溃烂的伤口流出脓血,和着肺里不停往外咳出的血染满了合葬的墓,我有些走神地想,倘若他还愿意回来,会不会又埋怨我做事不周全,把睡觉的地方都弄脏了。 他怎么还没回来。 我一个人躺在里面有些空荡荡的。 天很蓝,春天正是大好时候,到处都是新绿嫩芽的香气。 我啊……三途河边,奈何桥上,等你万年不嫌长。